
張翼(社會學所副所長):
我跟陸老師曾經很長時間住在干面胡同中國社會科學院家屬院,大約從2001年開始到2010年經??梢栽诖笤豪锱龅健K酗埡笊⒉降牧晳T,所以,在他搬走之前,我們經??梢韵嘤鼋徽?。甚至于他家來了熟知的客人,也會讓我去陪酒。這么長時間的交流,雖然我不是陸老師的學生,但是我是除他的學生之外與他接觸比較多的,也是在私域跟他談話比較多的。甚至于有時候也會聊些家事。這些交往的經歷與交談中得到的教誨,都是我回憶中非常寶貴的人生財富,需要仔細體會和總結。
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我在陸老師去世后寫新聞通稿的時候想到一句話:陸老師是我們可親可愛可敬的老師。
說他可親,因為他跟你接觸的時候是很親近的,而且是隨時準備幫你成長的。這是我自己的經歷可以證明的。我是1995年考到社科院研究生院社會學系讀博士的。1996年我參加了民政部某機構組織的“百名博士百村行”活動。陸老師是其中的專家。在那個調研活動中,我得了二等獎,后來在國務院紫光閣里,受到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姜春云的接見。當時,雷潔瓊老師和陸學藝老師也在座。記得那次頒獎的時候,是雷潔瓊老師給我頒的獎,因為雷老那時是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所以中央電視臺專門就此播出了新聞。
完了以后舉辦方召開了一個座談會。座談的時候陸老師問我將來有什么打算。我就說,研究生院選派我到地方去掛職訓練,可我覺得博士生讀書的機會只有三年,有些不舍。陸老師就說,書當然要讀,但主要還是了解社會。對讀社會學的博士生來說,主要還應該是了解中國社會,同時再繼續(xù)讀書。陸老師說他就在山東陵縣做過縣委副書記,借此也了解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縣域經濟與社會的發(fā)展。陸老師還說掛職鍛煉這個機會是了解社會的最好渠道。他還說他當時就在做縣委副書記的時候,了解了當?shù)厣鐣恼嬲龢嫵?、老百姓的生活,縣委縣政府的決策程序、預算內、預算外資金的使用等問題。他說你可要抓住這個機會去鍛煉啊。當時我還請教他說,研究生院給安排的掛職職位是市長助理和縣委副書記,我選那個好呢?陸老師說你不要做市長助理,一定要做縣委副書記,因為縣委副書記接觸到基層的機會更多。
記得在那次座談會結束的時候,舉辦方還安排晚宴。吃飯的時候,陸老師被安排在在領導旁邊就坐,旁邊有時任民政部部長的閻明復同志。陸老師就把我推薦給閻明復部長,說我們研究生院有個社會學博士要做一個貧困地區(qū)的縣委副書記。閻明復部長除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外,還給我說如果要去掛職的話,會給我一點支持。吃完飯后陸老師就一再給我說,讓我要抓住這個機會,說能夠得到部長的許諾不容易,現(xiàn)在拿到這個許諾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找他了。但我仍然有些擔心,覺得領導講話,基本是勉勵的多,真的要找人家的話,恐怕會給人家填很多麻煩,于我,面子上也拉不開啊。但陸老師可是一直記著這個事。
在掛職出發(fā)之前一個秋后的下午,我去社會學研究所向我的導師李培林告辭。李老師要我在出發(fā)走之前咨詢一下陸老師,說陸老師在地方掛職的時候有很多經驗。于是我再一次向陸老師請教掛職的經驗與做法。陸老師在談完后問及我是否拜訪過閻明復部長。我說我真的不好意思去啊。陸老師說我那想法是書生氣。他說我給你寫封信,你拿著這個信找他也好有個借口。陸老師一邊說話,一邊寫信,將當時與閻明復談話中提到的“支持一下”的話提了出來。因為有陸老師的信,我就厚著臉皮去找閻明復部長。沒有想到的是,閻明復部長是位很平易近人的部長,不但在談話中問了許多社會學的事情,而且還教了我許多掛職鍛煉的做法,說要先看先調查后發(fā)表意見或不發(fā)表意見,要拿準了再說。說縣委書記——即使是縣委副書記在縣里也是了不得的“官”,你說了什么人家會很當真的。后來還留我吃飯?,F(xiàn)在回想起來,有很多溫馨的感覺。辭別的時候,閻明復部長說,他現(xiàn)在手頭的資源不像原來那么大了,但是能給我掛職的貧困縣撥出10萬元錢援建一所小學。他要我去以后好好考察,將小學建在真正需要的、真正貧困的地方。我當時非常高興,回來以后就給研究生院和社會學研究所的老師做了匯報、也專門給所里的李培林老師和陸學藝老師說了。陸老師說這就好了,你去掛職什么貢獻沒有,人家當?shù)氐母刹繒趺纯??有這10萬塊錢的支持、你建一所小學,總算能夠留下些東西。從這里可以看出,陸老師真的是一位很有心的人,也是位很關心青年成長的人,是一位讓你感覺可親可依賴的人。
說到陸老師的可愛,更多的體現(xiàn)在他對老百姓的愛,對中國的愛,對祖國的未來充滿信心的愛。跟陸老師一起做調查的日子,絕大多數(shù)合作者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數(shù)字感。每當吃晚飯的時候,他就會拉開話匣子,對社會發(fā)展變化進行他所獨特的評述,我那時給他的學生們悄悄說,以后將這樣的評述集結成書,可以起名為《陸眼看世界》結集出版。陸老師說到閃光處,大家都會開懷大笑。往往一頓飯會吃很長時間,既像上課,又如討論。不管是誰提出什么樣的問題,他都能夠說得頭頭是道,清楚明白,營造出寬松可愛的氛圍。有次席間,他微笑著批評某個學生說,你看樊平總是拿筆記本記,你就聽,能記下大家討論的內容嗎?然后陸老師重復著他經常告誡大家的那句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當然,陸老師的可愛還會表現(xiàn)在他很沉重的時候。在他作為一個長者憂國憂民的時候表現(xiàn)的可愛,更讓人今天緬懷。在我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之后,我有幸與他住在同一個家屬院里。有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在院里面散步,我下樓送一個學生回家,正好碰到一起。我看他散步就與他打招呼聊天。他說最近他去什么什么地方調查了。說中國社會的官場不太好,有一些地方的招商引資完全采取的是幫助資方的做法,而沒有從老百姓的角度思考問題。他總結說“屁股決定腦袋”,他說你坐在資本家的板凳上,你屁股一坐就決定了你腦袋的思維,也決定了你的立場。他說收入差距這樣大、勞動者的勞動條件難以改善。類似血汗工廠狀況的招商引資實際是幫了資本家的忙,而不是幫工人、農民的忙。有時候說到激動處,言辭就極其激烈起來,間或還會說“他媽的這樣干行嗎”的話。那時我想,中國知識分子的經世致用作為,就應該像陸老師這樣體現(xiàn)在對下層百姓的關懷上。陸老師的可愛,是因為他愛百姓、然后大家才愛他。
另外,陸老師還是一位學術上包容性很強的學者。對一些跟自己觀點不一樣表述,他也兼容并蓄。當然,陸老師基于對中國社會認識所形成的看法,也很難改變。他堅守自己的主張。他跟社會學界有些人的想法也是不一樣的,包括我自己的想法跟他也不一樣。我認為中產階級的壯大,有可能會對中國社會未來形成群體壓力或壓力集團。陸老師說我說的有道理,但是他認為中產階級的擴大是社會的穩(wěn)定器,中國社會建設的主要方向,就是做大做強中產階級。陸老師要我繼續(xù)加強這方面的研究。陸老師也非??粗嘏c自己觀點不一致的老師的文章。有一次他跟我說,在清華大學,孫立平老師是最有思想、最富有社會關懷感、也是最能夠抓住時代脈搏而發(fā)聲的人。說孫立平老師看問題看的準、寫作風格也很吸引人、對社會學前沿問題把握的很好,還要我以后要多注意讀孫立平老師的文章。
說陸老師可敬,是因為他積極向上、對生活和工作充滿信心、能夠將一腔熱血化為硬漢作風。有時候,在上班的路上,我會與他一起碰巧同行。向東出干面胡同、南下朝陽門南小街,進東總部,一路上他都會興致勃勃地講居住在沿路的那些學界名人,說起滄桑巨變與國家興衰。他與我曾經聊起過錢鐘書和楊絳,說從1962年起他們就住干面胡同的家屬院里,說那樣著名的人的居住面積也還不到80平米。他還與我聊到金岳霖、羅爾綱、吳世昌、沈有鼎、張政、賀麟、胡厚宣、楊向奎、葉秀山、梁思成、林徽因等,如數(shù)家珍。有一次,在去社會科學院上班的路上,途徑東總部胡同的時候,他指著一個灰頭土臉、破舊斑駁的大門說,這就是馬寅初先生的故居。于是,站在車來車往的塵土中,他開始講馬寅初的經歷,說馬寅初是很少能夠堅持自己的主張而不隨聲附和、并且拒不做檢討的人,說馬寅初也是很少那種即使宦海失意也能夠從容應對生活而仍然著書立說的人。那時我就記住了東總部胡同32號的大門。但陸老師低沉地說,現(xiàn)在的開發(fā)商只認錢,政府部門要買地,這個小院恐怕要保不住了!那時,我看到陸老師這個可敬的老頭兒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悵然的失意!
然而,在更多的情況下,陸老師是信心滿懷的人。這種信心經常表現(xiàn)在他對中國的未來充滿希望。他經常說中國社會發(fā)展變化很大,不能像有些人那樣悲觀,而應該積極,應該通過我們自己的調查、研究為中國社會出謀劃策。他說中國領導人不像別的國家領導人,容易聽得進去建議,就看你寫的建議好不好、對不對?,F(xiàn)在罵罵咧咧的很多,但是真正想出一個辦法的人很少,因此中國不是沒有大家,大家很多,如何集群體之力謀劃天下的事情,需要大智慧。他說,凡是中國在大變革大進步的當口,罵罵咧咧的事情就會增多。他說,你可以研究一下這個問題:“為什么中國經濟增長這樣快,人民群眾的生活改善這樣多,但當前的社會心態(tài)卻如此煩躁?”
在我調到社會學所主管《社會學研究》編輯部的工作后,陸老師專門找我談過三次話:一次重點說雜志要面向中國、面向當代、針對社會問題發(fā)表解決當下問題的文章。他說中國社會學已經發(fā)展了這樣長的時間了,還要將大氣力花在評介西方社會學的主要成果上,肯定是有問題的。他說社會學的中國化,不是用西方的理論注解中國,也不是用中國社會的案例重復證明西方理論的適用性,而是在學習西方的同時發(fā)展中國特色的社會學理論與社會學學科。第二次談話涉及到社會學論文的語言表述與日常話語問題。他說他經常讀《社會學研究》。《社會學研究》中的個別文章語言晦澀、表達模糊、說他這樣資深的人都讀不明白還談什么“語言的張力”?他說他都讀不明白怎么讓其他人明白。他讓我考慮在發(fā)表文章的時候要注意正確的引導。第三次談話就在今年四月份:有次所里開完會,在樓道碰到他,他說我有時間的話他想與我聊聊。開聊后他說,說他在《新華文摘》上看了我寫的那篇有關青年研究的文章,說寫的不錯,建議也很好。但他最后將話鋒一轉,說要我多關心一下社會藍皮書,說要我將藍皮書上的文章寫得也與這篇一樣。他說他們這一代人老了,精力各方面不一定完全顧得來,而社會藍皮書的影響很大,要繼續(xù)把藍皮書辦好。他說你們現(xiàn)在這個年齡年富力強,應該花較多的力量介入,減輕李培林老師的負擔,多花一些力量在藍皮書的主報告的寫作上。說最好你與光金分分工,一年你寫,一年他寫,讓藍皮書的影響力能夠持續(xù)保持。今年的院工作會議開的很晚,就在開院工作會議的時候,我還與他一起去食堂吃飯,期間還討論過新疆問題。沒有想到,他就這樣突然的離開了我們。這樣一位關心社會學發(fā)展的長者逝去了,從此我們失去了一面可敬的鏡子。
正因為以上所說的那些,我覺得陸老師是一位可親可愛可敬的長者!我們?yōu)槭ミ@樣一位長者而沉痛!作為一個晚輩,在與他接觸過程中得到的教益很多,但限于時間關系,今天就談這么多,謝謝大家!